山行(短篇小说)
文/李砚青
(相关资料图)
南方冰灾那年,我发了一笔小财。
一万差两百。这个数目对很多人来说不算什么,可能打一晚上麻将输掉的都比这个多。可我当时只有十七岁。十七岁的我面对这笔巨款时手足无措,先把钱藏在一个茶叶盒子里,又把茶叶盒子藏在一个鞋盒里,然后踩着条凳,把鞋盒塞进了货架顶层。藏好后,我满身灰尘地从条凳上下来,弟弟马兵歪着他的小脑袋,笑着说,哥,你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,货柜这么旧,鞋盒那么新,我要是小偷,不偷你这个盒子才怪。又说,我们为什么不把钱存进银行?马兵这一年刚满十岁,他为自己用对的成语和做出的判断很是得意,仰着头等我夸他。就你聪明,存钱要身份证和银行卡,这两样东西,我一样也没有,我说。马兵被难住了,皱着眉头,像个大人样把双手抱在胸前,他十岁的脑袋瓜飞速转动,很快提出了新的方案:把钱夹进旧课本里。这个办法倒是不错,纸价三毛钱一斤,没有哪个小偷会笨到去偷课本。于是我们开始翻箱倒柜,把家里所有的课本找出来,然后从中挑出语文课本——这样做是为了便于日后区分,把钱一张一张夹了进去。藏好钱,马兵一声不响去了厨房,再回来时他手上多了一罐辣椒粉,对我嘿嘿一笑,说,撒点这个,不然会有老鼠来咬。你鬼点子可真不少,怎么就没用在念书上呢?我嘴上这么说着,接过罐子,往课本上均匀地撒了一层辣椒粉。此外,如墙角、床底、沙发座子以及厨房排水孔,这些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也没有放过,直到将一斤多辣椒粉挥洒一空,我们才爬上床睡觉。第二天早上,马兵醒得比我早,趴在我身边,摇着我的肩膀大笑道,哥,哥,你的脸怎么红得像猴子屁股?啊?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觉一阵辛辣气息扑鼻,摸了摸脸,烫,像喝了酒似的。再看马兵也是一脸绯红,我顿时明白过来,你别笑,你的脸也红得像猴子屁股。
这天,马兵去上学后,我不得不将各处的辣椒粉重新扫拢,倒进了垃圾桶。至于夹在课本里的那笔巨款,我暂未想到更好的藏匿之处,也就让它们继续在书页里待着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想法;既然这笔钱没法存银行,放在家里又不放心,那为什么不把它花掉?比如置办一些新家电。家里没有洗衣机,可以买一台洗衣机。在刚刚结束的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里,我和马兵二人只洗过一次澡,换过一次衣服,换下来的衣物至今堆在架子上无人问津。或者买一台液晶电视,家里这个箩筐大的电视,如今在整个十字街上都已罕见,连周边来赶集的农民见了都问:你家还有这种老古董?除了电视,家里的货架也破损得不成样子,十七年前,父亲带着身怀六甲的母亲,从十几里外的大山深处迁居至此,在街上盘下这间杂货店,这套杉木货架自那时起便一直挺立至今。冰灾中,我几次想把这些破烂的木架子劈了当柴烧,马兵总是拦住我,他的理由是:没有货架的杂货店不就成地摊了?现在有了钱,可以买几排容量更大的铁质货架或者不锈钢货架,这样一来,店里商品将数倍于前。
财富会让一个人变得闷闷不乐,这是我从未想过的。在发这笔小财之前,店里每天三五十的进账都会令我开心不已,眼下的情况是,有了这笔钱,反而觉得钱不够花,因为想要的东西变多了。中午的时候,天天超市的老板——成海叔,趿着拖鞋来到店里,问我是否跟他去零州进货。成海叔和父亲是结拜兄弟,二人年轻时在关帝庙里喝过血酒,自父亲去年入狱后,他隔三岔五会来店里坐上一会儿。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交代他好好照看我们两兄弟,从行动上看,成海叔把我和马兵看成了他自己的孩子。就拿我赚的这笔钱来说,其实就是成海叔把自己碗里的肉,夹了几块给我吃。冰灾伊始,成海叔从零州运回了最后一车紧俏物资,一类是吃的,泡面、饼干、火腿,一类是用的,蜡烛、手电、火柴,连祭祀用的香烛也装满了四五只麻袋,这之后天寒地冻,道路断绝,这批货价格激增数倍后仍供不应求。发横财的成海叔没有忘记我们兄弟,他从仓库里匀了几板车货给我,反复叮嘱我:不要急,压着卖,卖得越慢越好。冰灾结束后,成海叔让我按进货价和他结算,于是我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。
此前我已跟成海叔去零州进货多次,能离开十字街总让人感到振奋,哪怕每次只有短暂的半天。十字街距离零州一百二十多公里,走省道203经阳明山脉,当天即可往返。照以往的安排,我们会在上午九至十点出发,如过早出发,山中浓重的晨雾尚未消散,极易发生事故。抵达零州商贸城时间一般不会晚于一点,吃过中饭,在商贸城选货进货,下午三四点返程,七点左右回到街上。这次面对成海叔的邀请,我没有说去,也没说不去,只说店里还有不少存货。成海叔察觉到我情绪不对劲,调侃道,怎么没精打采的,是不是想女人了?没有的事,我红着脸说。成海叔惯于拿女人开玩笑,他全不顾忌我的年纪,每次都要强调他在我这个年纪时,身后跟着的姑娘没有一个班,也有一个排,一个男人要在社会上混得开,首先要在女人堆里混得开。对成海叔的许多观点,我半信半疑,有时觉得他说得对,有时他一句话就能让我的脸红上半天。这会儿,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。自我辍学后,成海叔的玩笑尺度也越来越大。见我脸红,成海叔真以为说中了我的心事,更加来了兴致,叼着烟,露出一排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,说,也是难为你了,街上都是些老女人,你不是喊奶奶,就是喊阿姨,学校里那些小姑娘……“叔,我不是在为了女人烦恼,”我意识到必须立即收住话题,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更难堪的话从成海叔嘴里蹦出来,“我烦的是以前没钱的时候好好的,从不觉得少钱花,现在赚了这笔钱在手上,突然感觉钱不够花了,要买洗衣机,要换新电视,要做新货架,马兵马上放暑假,暑假一完,还得交学费,这点钱怎么够?”
成海叔听完便笑了,说,想不到你还挺会精打细算嘛,是块做生意的料子。又说,当你想要的东西很多时,那就先拣最想得到的东西下手,就好比你同时喜欢几个姑娘,但姑娘们不能同时和你好,那就先选其中最合你意的那位,其他姑娘,来日方长,听懂没有?我点了点头,一番思索后,我对成海叔说,其实我最想要的既不是洗衣机和电视,也不是崭新货架,而是一辆三轮摩托车。家里有一辆父亲留下来的老嘉陵,我十三岁起就开始骑着它满街跑,摔过数次之后,这辆车目前接近报废状态,停在后院的角落里,车体上结满蛛丝。除了每个月坐成海叔的福田轻卡去一趟零州之外,我从不离开十字街,不是我不想离开,而是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。尽管如此,我仍渴望有一辆自己的车,而且最好是一辆三轮摩托,这种车能载人能运货,不逢集的日子,我可以骑着它去周围的山里收些山货,如竹笋、蘑菇、野鸡等,放在店里卖,应该有些赚头,或者只是到处瞎转悠,借以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。
当我把选择三轮摩托的理由告诉成海叔,他顿时两眼放光,夸我有脑子,对我提到的倒腾山货一事,他大致认为这不失为一个赚钱的路子,但赚多赚少,还得试过方知。最后他表示认同我先买一辆三轮摩托的想法,以前说要想富,先修路,现在路都修通了,要想富,就得先买车,看谁跑得快。这点儿钱哪够啊,我说。三轮摩托肯定买不起,洗衣机反正这么多年没用,也过来了,电视也还能将就着看,眼下最要紧是换几排新货架。家中这些旧货架,别说用手推,就是风吹一下,也摇晃半天,哪天要是上面码的货掉下来,砸到自己还好,砸了顾客,这点钱付医药费都不一定够。成海叔乜了我一眼,道,看把你难的,事儿还没办,自己就把自己给吓着了,这怎么能成得了事?你只管把钱带上,我去开车,你锁好门,在路边等我。
一旦做出某种决定,便忍受不了片刻的耽搁,这是成海叔行事的一大特点。这让我想起冰灾之初,成海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街坊的冷嘲热讽,只身驾车前往零州进货的事。那时冻雨已经下了几场,电是早就停了,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挂着长长的冰凌,道路因为有来往车辆日夜碾压,尚未完全封冻,但时有打滑失控的车辆掉下路基,或漂移着撞向路边的树木和民房。街上人普遍觉得成海叔选择在这种时候外出进货,准是想钱想疯了,就是有命上阳明山,恐怕也没命下阳明山。几位滞留在街上的货车司机,到处宣扬他们亲眼见到的数起恐怖车祸——有些车开着开着就不见了,靠近才发现是滑下了山崖;有些车下坡时刹不住车,撞上前车尾巴,驾驶室都挤扁了。这些事故让在场的听众无不毛骨悚然,然而成海叔对此毫不在乎,只扔下八个字: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两天后,成海叔竟成功地运回满满一车物资,街上人见了一个个把眼睛烧得通红,酸不溜秋地说上一句,他妈的,这年头,真是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。既然无法改变成海叔的决定,我只好走进屋里,掸开课本上的辣椒粉,把钱一张张取了出来。然后给马兵放了一张留言条在桌上,告诉他我去零州了,自己做饭吃。
我们进山时,晨雾已完全消散,阳光朗朗,林木绿得扎眼,从山上望去,能看见许多零星分布的小村落,炊烟从这些房子的屋顶上升起来,源源不断汇入飘浮在空中的絮状云层。山路险峻,大大小小的急弯没有一百,也有八十,前半程,成海叔几乎没开口说话,双手抱定方向盘,目视前方,往左抡上两圈,又往右抡上两圈,如此反反复复,直到抵达这条山道的顶点。走上下坡路段,他的表情松弛下来,一只手掌住方向盘,一只手摸出烟来抽,自己点上后,胳膊朝我这边一杵,来,搞一根。面对成海叔的盛情邀请,我拒绝过几次,后来有一回,他面带愠色地说,我和你父亲十五岁就开始抽烟了,抽烟又不是吸毒,有什么好怕的?这之后,成海叔再递烟过来,我就不打反口了。见我动作娴熟地抽上了烟,成海叔笑着说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,出了学校,就要把老师教的那套东西扔了,要不然在社会上迟早饿死。话锋又一转,说等暑假一到,要教我学会开车才行,他年纪上来了,开久了,腰受不了。随即开始现场教学:你看,现在下坡,我挂的是五挡,你记着,下坡千万不能空挡滑行,很多司机为了省点油钱,带住刹车,空挡滑行,这样油是省了,但万一刹车高温失效,那就阿弥陀佛了。路过山脚一处避险车道时,成海叔指着一块醒目的黄色警示牌说,为什么避险车道修在这里?因为这里死过人。
一想到曾有货车司机在此车毁人亡,我顿觉脊背发凉,窗外的风再吹进车厢时,就多了一种阴森感。接着,成海叔开始拿自己的经历来举例子,冰灾那次,我打定主意外出进货,谁的话都听不进去,你婶连摔三只碗,说我敢出大门,她就和我离婚,我听了只当耳边风,后来我把物资运到街上,别人都以为是我命硬,其实我告诉你,再硬的命也不如一套防滑链,要不是我下血本,租了一套防滑链装在轮胎上,就是有九条命,也报销了。
原来是装了防滑链,我惊叹道。在成海叔“揭秘”之前,我像街上其他人一样,天真地以为他能安全返回全靠运气,没想到看似莽撞的行为背后,其实有勇有谋。不靠这里,永远别想发财,成海叔戳了戳自己的脑袋说,顿了一会儿,叹道,唉,你爸吃亏就吃在这里,总以为现在还像以前,以前谁有把刀、有把枪,谁就狠,人家就怕你,现在你试试?一个举报电话,就进去吃牢饭了。说到我父亲,成海叔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,情绪越来越激动,时不时猛踩一脚油门,让车子急遽地往前一蹿一蹿。“高定国这个人,你别看长得五大三粗,骨子里其实是个软蛋,亏你父亲把烟都戒了,说要凑钱买枪,对付这种人,哪里用得着枪?”成海叔说。在他接下来的叙述中,父亲和一个叫高定国的人,二人十几年间的恩怨,从他口中滔滔而出。有些事情,我知道,且参与其中,有些事,我闻所未闻,两者相结合,原本有些模糊了的父亲和母亲的形象,开始渐渐清晰起来。
成海叔说,父亲和高定国最早一次发生过节,是在1989年。这一年,他们刚二十出头,连成海叔在内,镇上十几个男男女女,结伴南下广东打工。这群年轻人先进的一家台资电子厂,干到月底,老板说要押一个月工资,于是群情激奋,打人的打人,抢货的抢货。“领头的就是你爸和高定国,他们俩胆子也是真大,一个抱住台湾佬的头,一个捉住台湾佬的脚,像我们小时候玩游戏一样,抬上又抬下,把台湾佬那两瓣肥屁股砸开了花。”从电子厂出来,他们进了一家港资玩具厂,分配在同一条流水线上。组长是叫李蓉,江西宜春人。李蓉长得很漂亮,用成海叔的话来说,“比张曼玉不得差”。我父亲和高定国同时爱上了这个江西女孩,一夜之间,二人从兄弟变成仇人,一次吃夜宵时,二人彻底翻脸,各自在对方头上爆了一个啤酒瓶。在绰号“马矮子”的父亲和绰号“高仓健”的高定国之间,李蓉毫无悬念地选择了“高仓健”。不久,厂里发生一件事——生产主管的一只劳力士手表不见了,主管是香港人,他把员工集中起来,一口一句“扑街”,骂了半个钟头,然后让保安挨个搜身,搜身无果,就去了宿舍。最终,这只手表从高定国的枕头芯子里被找了出来。等几个保安返回生产线,哪里还能找到高定国。一问才知道,保安前脚去宿舍,高定国后脚就去了厕所。“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,到处乱哄哄的,一个人要是犯了事,只要不被当场抓住,跑了也就跑了。”高定国一走,我父亲又有了机会,他不计前嫌,继续追求李蓉,李蓉需要安慰,他就陪她轧马路,李蓉喜欢吃话梅,他就托人把话梅送到她床头。两年后,这个叫李蓉的江西女人,在十字街卫生院生下了我,那时她刚随我父亲从老家迁出,在街上盘下一间门面,开了一家杂货店,并给它取名为“李蓉杂货店”。
我母亲李蓉再次遇见高定国是在我六岁那年。此时的高定国已经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老板,开着一辆红色桑塔纳,到处收购各类濒临破产的国营企业。那天,店里突然走进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,用指尖敲了敲柜台玻璃,说要买两包软中华。母亲拉开柜台,拿出两包烟,找钱时,我看见她伸出去的手定在了半空中。关于母亲和高定国的这次久别重逢,我的记忆中诡异地涌现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,一个版本是两人有说有笑,交谈至夜幕降临;另一个版本是父亲掀开帘子冲了进来,他确定来人是高定国后,一把将高定国推倒在地,随后一转身,给了母亲一个响亮的耳光。自此以后的许多年里,我不断听到高定国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:成了街上的首富,当上了什么委员,或者又换了一台价值不菲的新座驾,但是我没再见过他。直到三年前,高定国出现在母亲的葬礼上。母亲死于癌症,她生下弟弟马兵后的几年里郁郁寡欢,经常为一些琐事,对父亲大骂一通,怪父亲没本事,多少年了,一家四口还挤在一间破平房里,甚至还把父亲年轻时的绰号“马矮子”重新叫起来,四处向人宣扬,她当初是中了“马矮子”的圈套,以至于如今落到这步田地。父亲对母亲的种种“恶行”逆来顺受,有时实在被骂狠了,他也回上一两句,但声音都细细的,像蚊子叫。当高定国出现在母亲的葬礼上,这一幕令在场所有人感到震惊,母亲和高定国之间的风言风语早已传遍整个十字街,高定国的出现似乎进一步证实了人们的某种猜想。众目睽睽之下,父亲平静异常,等高定国敬过香,他立在一旁,依礼向来客鞠躬答谢。高定国没有停留,穿过人群,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路虎车。事情出在这一年的清明。这年清明,我父亲领着我和八岁的弟弟马兵,上山扫墓,到了坟前,竟然看见坟包上插着新鲜花束,地上的香烛也刚刚燃尽,幽幽地冒着白烟。香烛旁放着一个小骨碟,里面装满了话梅。看到话梅,父亲即刻涨红了脸,双手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,一句话也不说,扔下我和马兵,往另一条下山的路上跑去。我和马兵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隐约意识到大事不好。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这样慌乱过。我拉着马兵开始奔跑,临近山脚时,传来一阵喧哗声,听到这个声音,我丢开马兵的手,以最快速度冲下了山。等我赶到山下,厮打已经结束,父亲嘴角溢着血,头发衣服凌乱,他坐在地上,哭着说:“他妈的,老子的女人要你来烧什么纸,要你来烧什么纸。”高定国和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站在一旁,他们冷冷地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父亲和突然冒出来的我,拍拍身上的灰尘,钻进车里,扬长而去。第二年清明,鲜花、香烛、话梅依然出现在母亲坟前。这一次,父亲没有勃然大怒,他让我和弟弟马兵继续祭扫,自己却转身朝山下走去。父亲朝山下走去时,弓着背,每个步子都迈得很小。马兵扑闪着两只黑黑的眼睛,问我:哥,爸爸怎么一个人下山了?
父亲买枪的事我一无所知,直到警察把父亲抓走。他们在后院的一口酸菜坛子里,找到了一支仿六四手枪和若干发子弹。从成海叔刚才的那番话中可以得知,他一直是知情人,其实想想也合理,一个父亲要买枪杀人,怎么可能会告诉他的儿子?我问成海叔,“你为什么没劝劝我爸?”成海叔长叹一口气,望向窗外,过了良久,开口道:“我怎么没劝?我说你们兄弟还小,一个上高中,一个上小学,如果你们兄弟俩都成家了,也就豁出去了,但是你要知道,一个男人,下定决心要干一件事,劝是劝不住的,特别是你爸这性格,一辈子好强,其实说白了,十字街,巴掌大个地方,再强能强到哪儿去?”“他脑子一热,给我留下个烂摊子。”我埋怨道,一边从烟盒里掏出烟点上。心想,要是不出这个事,我不会辍学,这会儿应该在教室里备考吧,虽然我成绩很差劲,英语和数学从未上过六十分,但没参加高考多少还是有些遗憾。成海叔一听就笑了,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你看你,一出学校,就成了小老板,你那些同学,哪怕考上大学,以后也不见得能混得比你好。”
谈话间,车辆行驶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原上,公路两侧,稻田连绵成片,贯穿零州全境的潇水也蓦然出现在眼前。进城时,成海叔猛地一拍大腿:差点把正事忘了,之前你说最想要的是一辆三轮摩托,还有什么来着?还有洗衣机、电视和货架,我回答道。成海叔伸出右手,在我肩膀上捏了几把,笑着说,放心,都包在我身上。我以为成海叔是要自掏腰包助我圆梦,脸上就有些挂不住,在年初那场冰灾中,他已经对我和马兵表现出了足够的看顾。我忙说那怎么行。成海叔让我不要多想,他的方案是把这些物件全换成二手的,除了三轮摩托要花掉六千左右,其他几件单价都不会超过一千,这样一来,我手中的钱还能有结余。“怎么样,是不是一块钱,花出了两块钱的效果?”成海叔问道。不等我开口,货车已驶入零州旧货市场。下了车,成海叔领着我直奔二手农用车交易区,几经比对,选中了一辆建设牌三轮摩托。办提档过户手续时,因为我未满十八岁,车辆上了成海叔的户。两轮摩托和三轮摩托驾驶原理相差无几,找了一块空地,成海叔便让我放开胆子试车。三轮摩托比想象中更难驾驶,离合硬,刹车软,抡车把时总感觉车子要往一侧倾倒。成海叔在一旁笑道,你今天会骑它,要骑回家,不会骑它,也要骑回家,没得选。熄火几次后,我慢慢掌握要领,加挡给油,降挡收油,身体与油箱保持九十度垂直姿势,不一会儿,车子在我胯下就灵活得像一匹骏马了。下一站,再不抓紧,我们晚上就得在山里过夜了,成海叔催促道。于是我骑着我的三轮摩托,成海叔开着他的货车,二人马不停蹄赶往二手家电交易区。到了目的地,一切果如成海叔所言,二手的洗衣机、电视、货架均价都在一千以下,且成色都相当好,四排铁质货架更新到连保护膜都没撕。店老板说,这些都是从一对新婚夫妇手里收来的,小两口开了一个文具店,没几天,就离婚了,留下一屋子崭新的家具和电器。
货架不怕颠簸,搬上了三轮摩托,电视和洗衣机比较娇贵,一个放在货车副驾驶位上,一个放在车厢里。成海叔比我还高兴,一个劲儿说,我们运气好,这几样都是好东西,弄回去,随随便便用它个十年八年。花小钱,办大事,今天又学到了一招,我笑道,心里对成海叔愈加佩服。把物件都搬上车后,成海叔在路边买了两根玉米,丢了一根给我,说,吃个玉米垫垫肚子,马上还要去商贸城把超市订的货拉上。听成海叔这么一说,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没吃午饭。早上出门前,我只吃了几块饼干,灌了几口冷水,忙活到下午竟也不觉得饿,看见玉米,肚子这才极为配合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。
紧赶慢赶,在商贸城拉完货,进山时已是傍晚,柏油马路在烈日下晒了一天,变得松软黏稠,轮胎碾过去后发出“唰唰”的声音。我骑着三轮摩托走在前面,成海叔开着他的轻卡慢悠悠地在后面跟着,他开着远光灯,替我将前路照得光亮如昼。进山前,他再三交代说不要着急赶路,安全为要,大不了在车里睡一晚,明天一早再回家。实际上,哪怕成海叔不这样交代,我也没法赶路,车行老板只送了一个半盔,车速一上来,漫天飞舞的蚊虫便雨点似的撞过来,在镜面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白色斑点,有的则掠过镜面,往眼睛和衣服领口里钻。我不得不将车速控制在六十码以下,一边忍受着蚊虫的侵扰,一边忍受着夜幕降临后,山中陡然升起的寒意。在蜿蜒的山道上行驶三个多小时后,终于接近了一座位于山顶的加油站,此时夜雾深浓,四周漆黑一片,灯光能照见的地方不超过五米。成海叔在我身后摁了几下喇叭,我们就在加油站一侧的水泥平地上停了下来。我苦笑。成海叔就笑了:你又不会开货车,要不然我们还可以轮一轮。随后跳上车厢,扔给我几袋零食,说,雾太大,晚上我们就在车上过夜了,明天一早再回去。
好好好,我连声应道。第一次在十字街以外的地方度过一个夜晚,这件事让我兴奋得顾不上吃东西,把零食放在座椅上,便和成海叔说我到处转转。加油站只有一名员工在值守,见我们并不加油,白了我一眼,就背着手进了营业厅。我继续朝前走,走过了两座巨大的储油罐,走过了一个白色集装箱,经过一座堆放砂石木料的矮房子时,墙壁上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吸引了我——枪支迷药,货到付款,下面是一排号码。我掏出口袋里的小灵通手机,拨了过去。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:
你好,要什么。
有、有枪卖吗?
李砚青,湖南永州人,1992年生。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。作品见于《民族文学》《大家》《芙蓉》《青年作家》《湖南文学》《百花洲》《四川文学》《诗歌世界》《辽河》《红豆》《短篇小说》等刊。中短篇小说集《小的海》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。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。